母亲一年的年,这不是文字游戏。
第一个年是年岁,是量词。第二个年是过年,是动词。
母亲一年在时光格上的辛劳,就为让一家人过上好年。在那些没有实现“天天吃肉当过年”的漫长岁月里,过年,就是村头上空最耀眼的灯塔,那盏灯点亮母亲的一年!
猪是必须要养的,鸡是必须要喂的。农历二月初二是传统的春耕节,每逢节日,母亲张罗着到乡场上买回两头小猪,一头备着过下一个新年,一头备着为一家人添置下一个新年的新衣。同时,母亲还把早就选好的最大的鸡蛋交给那只最大的母鸡,让它孵出小鸡来。
下蛋的鸡是乡村的银行,那是母亲一年的牵挂和指望。大红公鸡是必须要喂养的,没有公鸡的鸣唱,那是一个落寞的家。农人的日子就是看得见猪跑、听得见鸡叫的日子,哪怕日子过得再苦,不怕,圈里还有猪哩,院里还有鸡哩!
向日葵是必须栽种的。母亲总会让房前屋后开满向日葵金黄色的花朵,母亲说那是过日子的标志,是做农人的本分。向日葵灿烂地开放,开放在明媚的阳光下,开放在碧翠的青纱帐里,朴素地生长。我们从窗口探出头去,望见那一株株粗壮的向日葵傲然挺立,闪烁着灼人的金黄色,那太阳一样的光华立刻让我们心情亮丽愉悦。
母亲种向日葵要的是葵花籽,有些地方叫瓜子,在我们重庆老家则叫“旺红儿”,旺红的日子,旺红的生活,旺红的希望。炒香了,捧给过年的孩子们,捧给拜年的亲戚,谁家过年连“旺红儿”也没有,那绝对是乡村最黯淡的过年。
芝麻是必须栽种的。芝麻开花节节高,母亲不会去想那么文艺的事情,乡村的每一样庄稼都有她的象征意义,母亲要让过年的汤圆里有芝麻的香,要让过年的院子里撒满芝麻秸,走在上面发出啪啪的响声——母亲说这叫踩碎(岁)。
至于玉米、大豆、高粱这些更是必须栽种的,不仅仅为了过年,更是为了过日子。为了一家人能够吃饱,母亲就像纳布鞋一样,把分给家里的那些碎块土地全部纳入汗水中。母亲信赖锄头,胜过信赖自己。玉米、土豆、高粱等农作物在母亲的地里一个都不少,就连很多庄稼人忽略的田埂,母亲也会种上四季豆、高粱,让这些庄稼在春雨中集体苏醒,等待秋天的收成。那一块块被锄头挖过的土地,就是母亲一生的疆土。
母亲备年最艰难的还是每个人的新衣新鞋。鞋可以熬更守夜地做,衣服还得花钱买布缝。这是母亲一年最大的揪心和悬念。母亲喂鸡卖蛋、喂羊卖钱,拣山菌、挖何首乌,一点一点地盘算着每个人的新衣……
撇去乡村柴米油盐的辛劳,村里人的一年其实过得挺快。如果很文艺地把母亲的一年比喻成舒缓的交响乐,11个月的音乐铺垫,11个月的旋律讲述,进入农历的腊月,母亲的一年走入最后的辉煌、最后的交响——
不管之前农历上的日子多么落寞,多么黯淡,腊月一到,母亲会把每一个日子精心安排好,很有过年的仪式感。
腊八节喝腊八粥,母亲永远记着这个过年仪式。母亲总是很早起床,盛好糯米、芝麻、瓜子、花生、桃仁、绿豆、杏仁,摆在灶台上。我和很多人一样,以为腊八粥一定是八样东西混合熬成的粥,事实上腊八粥的八是日子的八,不是数字的八,什么喜庆,什么香甜,母亲都会摆在灶台,煮进锅中,那是母亲土地上收获果实的展览会,那是母亲回眸一年的展览会,让旺旺的火熬煮旺旺的香甜,熬煮一家人过年的期待。
腊月二十三,农历小年,是过年最后的彩排。在那温饱还是最大期望的年代,小年并没有突出过年关于吃关于穿的物质层面的主题,更多的是表达乡村精神的主题。母亲领着全家把房前屋后、灶前灶后、屋顶窗棂彻底除尘,除去屋子的尘土,也除去心灵的尘土。所有的阴郁,所有的尘垢,所有的失落,都扫除屋外,扫除心外。
除尘更是除“陈”,是辞旧迎新。有一项母亲认为最重大的事情就是熬糖,母亲不相信乡场上那些白糖、红糖,那些甜代表不了一家人心中的甜。母亲总会在小年之前用谷芽、玉米熬好糖,是那种你站多高糖丝就有多高的谷芽糖。
小年一过,大年的幕布徐徐拉开,作为过年最大的总导演、总制片,母亲进入一年最辛苦的巅峰时段。母亲到处找裁缝缝制一家人新年的衣服,张罗牛过年的牛草、猪过年的猪草,磨好过年的豆腐、汤圆,洗好过年的腊肉,赶制过年的红苕粉条、洋芋粉片,换好过年走亲戚的面条、糖果,忙完一天,躺下休息前,还得拿起针线赶制一家人的新鞋。
到了团年那天,院子里撒满了芝麻秸,我们走在上面踩碎(岁)。天还没大亮,村庄家家屋顶上冒出炊烟,邻居们陆续来到我家写对联,不管生活多么的清苦和灰涩,乡下人都十分看重那大红的对联,给生活一抹红,给心中一抹红。
今天,我们和我们的乡村都过上了好日子,在我们的团年饭上,摆满了山珍海味,倒满了好酒,可是桌子上没有了父亲母亲,父亲母亲走上了青山向阳的山坡,我们的好菜该夹给谁,我们的好酒该敬给谁,这才是我们永远的痛……
遥望高远的天空,我呼唤父母的名讳和祖辈们的名讳——
过年啦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