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眉冲的记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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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眉冲老屋场。

世界上最美的地方,不是苏杭,不是黄山丽江,不是马尔代夫,而是那个生养我们的小山村——画眉冲。

在别人看来这是个穷乡僻壤,鬼不生蛋的地方,而对我们来说,却是一个温暖的小窝。这里留下了我们儿时的记忆,有欢笑,也有泪水。

画眉冲名字的由来已经不太清楚了。“冲”是山村的意思,是通城崇阳乃至湖南江西一带的叫法,比如韶山冲。画眉冲还有一个叫法——饭米冲,我们的祖辈一直挣扎在饥饿线上,为一顿饭而劳碌奔忙,叫饭米冲也恰如其分。

但我更愿意她叫画眉冲,跟各大地图上名字吻合。我们的家乡一年四季鸟语花香,画眉鸟在这里筑巢歌唱。

我们的祖屋坐落在崇阳、通城两县的边界(现属湖北省崇阳县沙坪镇堰市村),背靠屋背岭、大窝、艾家冲,左手是西岔,右手是前底嘴,前面是凤凰台,与油毛垅、毕家、精怪窝、陈家排、粉铺、雷家、下屋等鸡犬之声相闻。

说是祖屋,其实不是我们的祖辈修建的。原本是邓家大户人家的庄园,修几间房供佃农居住,相当于农场简陋的员工宿舍。我们的爷爷那时候在邓家做长工,自己又没有房屋,上世纪30年代初携家人在这里定居下来。

房子修建于上世纪初或者更早,建筑质量很差,没有正经的墙脚,砌墙以土坯砖为主。一到刮风下雨,摇摇欲坠。下大雨时,奶奶就要拿出一把杆秤,把秤钩插在门框边的砖缝里挂住,再吊上一个秤砣,当作“定海神针”。

一直到我记事时,房子没有作大的改造。那时候上下四间房,我家、大伯家、叔叔家一人一间,奶奶住一间。年,叔叔那间房在一个雨夜倒塌。我父亲将房屋拆除,在老地基上建了现在的房子。

有树、有井,才能称得上一个完整的村落,画眉冲也是一样。

年之前,山上林木茂盛,大树不少,年爷爷还在屋背岭上躲过日本兵。大跃进时期大办钢铁,到处土窑冒烟,山上树木都砍掉化为灰烬。到我们出世时,山上只剩少量松树和一些灌木。

我小的时候,土地嘴的薯窖边还有一棵老枫树,门口塘岸上有几棵桐树,堑上有一片竹林。桐树开着黄白色的大花朵,特别漂亮。我、岳斌、国斌经常爬上桐树,躺在树杈上闭目养神。桐树结的果敲开之后,里面是白色的桐籽,用火点着可以照明。

画眉冲的水井原来在中家冲的田墈下,柳和平的父亲柳炳炎当生产队长时,把我们家的井填了。这位老兄早已不在人世,他于年得伤寒病死了。

叔父十几岁的时候,带头挖了一口井,位于出村右手的田边,这成了我们一大家人几十年的饮用水源。

画眉冲有几口水塘,分别是门口塘、烂塘、中家冲塘。

门口塘有一块六尺见方的条形石,是爷爷用一撮箕稻谷换来的,一家人在上面洗衣洗菜。随着水位的变化,这石板一年总要挪动几次。

我大概六岁的时候,发生了一件事。当时我带着弟弟们在石板上玩泥巴,石板前半截泡在水里,长了青苔比较滑,国斌玩的时候一下滑到水里。情急之下我马上跑回家搬救兵,大妈下到水里把国斌扯了起来。想想真是太惊险了。

对我而言,接下来是一悲一喜。悲的是我被奶奶痛打了一顿,毛栗加棍子尝了个遍。喜的是还得了一个表扬,大人说幸亏你没有下水去救,要不然都淹死了。

烂塘的坝原来没有现在这么高,是年左右加高的。当时工地上有一个夯实沙土的工具,叫石鹅,三百来斤重,八个人同时抛起来往下轧。这项劳动叫做“打鹅”,需要有一个人喊号子,达到动作协调一致,这个人就是大妈。大妈发号令时,要根据现场的情况编歌词,再唱出来。我记得那个调子是:

哟~哟咧嗬咧

嗬咧呀嗬嘿嗬嘿

亚歪子哟咧嗬

才呀天子话呀话……

爷爷奶奶生活的年代兵荒马乱,各种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,红军白军各自占山为王。奶奶说,对门岭上的坟沟里,有一个号兵吹了一晚上的号,不知道是发起冲锋,还是号兵自娱自乐。日本兵来时,天上的飞机就像打铜锣一样轰响。

我们家乡至今有一句狠毒的骂人话:炮子打的!说一个人慌忙火急,就说兵杀来了?赶杀场!这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“后遗症”。

有一天深夜,突然有两个穿军装的人敲门求救,说是被人追赶,穿着军装不方便逃跑,需要换一身衣服。爷爷二话不说,给他们换了装,把他们脱下的军装踩在烂塘的泥里。听说解放后有人来寻访过,也不知道当时救的是红军还是白军,不敢认账。

如今城里人春游,坐百十里路的车去看映山红。画眉冲对面的山上,就有成片的映山红,因其花苞形同毛笔,叫做笔杆树。一到春天,映山红漫山开放。小时候有一个误传,说映山红花蕊中有一种虫子,会爬到人的耳朵里,所以很少有人采折。

屋背岭上有一个晒场,主要用来晒谷、晒薯丝。我们小时候有一个任务,早晨把竹簾(晒簾)扛上山,晚上收完粮食再背下来。

站在屋背岭上,举目四望,人声依稀,炊烟袅袅。数十里开外,四周就是盆地的边沿,那里才是真正的大山。特别是雪后初晴,远处山上银光灿灿,甚是耀眼。

下面说一说我们家族几代人的记忆。

家族轶事

柳姓起源于春秋时期的鲁国。鲁国有大夫展禽,食采于柳下,因其谥号为“惠”,后人称其为柳下惠。简单讲就是他得到一块封地,位于今山东省新泰市柳里村,其子孙后代遂以邑名为姓氏,称柳氏。

柳下惠就是柳氏“得姓始祖”。

多年前,鲁国被楚国所灭,柳姓有入居楚地者,至秦灭六国后,又有入居山西境者,后渐在河东(今山西境内黄河以东地区)形成名门望族。此后相当长时期内,河东一直是柳姓的发展繁衍中心,柳姓的许多名人也大都出自河东。

现今我们的族谱上都有“河东堂”的字样。

唐代以后,柳姓称盛于南方,且分布极广。今日柳姓尤以山东、四川、湖北、湖南等省居多。

柳姓的古代名人,除了柳姓始祖、坐怀不乱的道德典范柳下惠,还有唐代文学家、思想家柳宗元,柳体楷书创始人柳公权,北宋词人、婉约派代表人物柳永。

如今三角门柳家祠堂一带,是我们这一支最后的聚居地,已经有六百四十年历史。明朝洪武六年(公元年),我们的祖先从江西袁州府宜春县(范围相当于今宜春市袁州区)来到湖北崇阳通城,一说是避瘟疫,一说是避战乱。古代人口迁徒,原因无外乎战争和天灾。

传说江西宜春儒学教谕(相当于现在的县教育局长)柳仲三和哥哥仲一、仲二携家人从江西来到崇阳,到达三角门时,口渴找一口井喝水,仲三把一个包袱挂在树上,喝完水继续前行。行走一段路后,仲三想起挂在树上的包袱,转头来取。仲一仲二两兄弟说,三角门这个地方还不错,你干脆在此地留下吧。仲三于是在三角门(当时叫三个门)开山拓土,定居下来。

告别仲三,仲一前往监利县落业,有柳家集;仲二则定居湖南省巴陵(今临湘)县西塘柳树厂。

仲三公因此被后人尊为“迁崇始祖”。

仲三公上代祖先由陕西迁至江西,七代在宜春。江西始祖交公(字善与),宋徽宗宣和二年(年)生,因任江西袁州府通判(朝廷委派官员,掌管粮运、农田、水利和诉讼等,监察州府长官),举家从陕西迁往江西宜春。

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,父亲带我寻找陈家排柳家的祖坟。几代祖先都葬在尖家塘的那一个山窝里,大概平方米范围。年深日久,坟头都平了,祖先的遗骨有的已经难寻踪迹。逢年过节,也不见有人祭拜。

这里有陈家排柳家的开山祖先再韩公,以及再韩公之后第六代祖先、我们曾祖父的父亲清明公。

逝者如斯夫!更远的祖先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,我们所熟悉的顶多是曾祖、祖父母和父母。

还是从我们的曾祖父说起吧。

从活着的人往上推,陈家排柳家有三大支系:

一是以柳福林为代表的新屋一房,他们的曾祖父守先公和我们的曾祖父海材公是兄弟。守先的儿子照爹是从其他房族过继来的。照爹下面有秋林的父亲少团、福林的父亲成金、铁钢的父亲祖胜,还有计青等。这几位老伯我都见过,均已作古。

二是以柳望来为代表的老屋一房,他们的曾祖父先甲公也和我们的曾祖父是兄弟。先甲公手下有友道、子书、大兴、细和,还有一个叫老黑,共七兄弟。友道的儿子普奎,是过继来的。子书的儿子、望来的父亲畅奎,也是抱养的。老屋大兴和堰市细和两人,各自生养了女儿。

老屋这一房的老黑,终身未婚,去世很早。他是个半吊子木匠,手艺不咋地,功夫全在嘴上。那时我们家几个条凳就是他做的,平地上放不稳,歪地上稳当当。他算是柳姓的幽默大师,至今流传着他的笑话。

他家的小牛走丢了,他逢人就问:你见过我那只刚长大成人的小牛么?有一次在别人家做活,嫌人家招待不周没有酒喝,将一把凿子故意别在腰上,装着找不到的样子。主人家提醒:你的凿子别在腰上呢。他一拍脑袋说:你看看,我真是糊涂,上个月喝醉了酒,到现在还没醒。

清明公三个儿子,老屋一房要么抱养儿子延续香火,要么没有男丁,新屋一房也是过继来的,真正延续血脉的只有我们这一房。当然,这是一种过时的传统观念,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,“香火”观念将会越来越淡化。

我们这一房,曾祖父发寿(正名海材)老太爷,排行最小,经常被上面两个哥哥欺负。他们三兄弟分家时,老人把最好的田产给了我们的曾祖父。后来不断被新屋、老屋两个哥哥巧取豪夺,田产尽失。最后只留下望来家对面的一片山,严防死守。任凭两个哥哥侮辱谩骂、用烟袋锅敲打脑袋,就是不答应,终于给自己留下了一个葬身之地。

嗬嗬,他的三个孙子、我们的父亲们也把这块地作为最后的归宿,在两边修起了三个墓,大伯已经先到先得。

曾祖父生于年左右,传说他幼时娇生惯养,有点懒隋,所以贫穷一生。而让我们能够想起曾祖母的,是沙堆罗家门牛疯子。隔三岔五,牛疯子就会背着一身包包裹裹,上门来要吃的。他在我们的父辈面前,自称表叔。的确,我们的曾祖母卢氏,是牛疯子的姑妈。卢家曾经是望族,后不知何因衰败。

我们的爷爷炳春是兄弟中的老大,有金员、龙才、复员三个弟弟。

爷爷和奶奶

爷爷炳春16岁时,36岁的曾祖父去世了。传说曾祖父死于急症,去世时连草鞋都来不及脱掉。

爷爷当时尚未成年,自身难保,几个弟弟只好四散。

叔爹金员到通城大屋洪家做长工,与当地女子爱桃结为夫妻,在大屋洪家落业。生了三男五女,儿子分别是奎保、克奎和落奎。金员叔爹会做扒浆豆腐,我父亲做豆腐的手艺就是向他学的。

叔爹龙才过继给通城南塘卢姓人家,学过裁缝。缝纫机出现之前,我们家的衣服都是请他做。他老伴叫通哀姐,有一个儿子叫榜伢,精神病人,一天到晚嘿嘿笑,有把子力气,会砍柴干农活,30岁左右走失。

还有一个叔爹复员,中年后倒插门,当了柳福奎的继父。与老伴凤玲哀姐生有独子广生,广生叔年病故。

我们的爷爷为人忠厚,人穷骨头硬。做长工为生,当过石匠。被抓过壮丁,九死一生逃回家。在地主家做长工的时候,东家故意把钱扔在地上来考验他,他要么视而不见,要么捡起来交给东家。

爷爷靠自学识得几个字。我小时候家里还存有不少木板印刷的老书,上面有爷爷的名字。

爷爷可能无力改变家庭窘境,有一些惰性。听奶奶说,夏天的时候,爷爷在屋外乘凉,喊他三次都不肯洗澡,洗澡水只好热了再热。

爷爷深爱画眉冲这一方土地。土改的时候,政府分给他邓家的房屋和畈上的良田,他一律不要。他怕受大户人家欺负,只想蜗居画眉冲。土改只得了一张床,一个柜子等几件家具。

那张床相当豪华,分给了大伯。它就像一个小房子,前后两进,雕龙刻凤,金碧辉煌,外面有一个很大的活动空间,我们小时候在上面玩耍打滚。大伯一家上世纪80年代初搬到沙坪镇时,听说这张床以元钱卖给了洪奎表伯。在今天,这也是一件价值不菲的收藏品了。

年,大跃进吃大食堂,要求村民集中居住。我们全家搬到下屋复员叔爹家。当时已经病重的爷爷拄拐棍回到画眉冲,看到墙根已经长了一人高的野草,心中五味杂陈。直到56岁离开这个世界,他都依恋着画眉冲。

爷爷的病,现在来说应该叫喉癌。不能说话,不能吞咽,更不能进食。家人只好给他在脖子上挂一个口哨,有事就吹一下。爷爷去世前只有一事让他感到欣慰:这一年,国龙(岳斌的哥哥,半岁时夭折)和国甫(我)出生了。爷爷坚持要给我们摇摇窝,我和国龙的摇窝摆在爷爷的病床两边,左右手一边摇一个。

爷爷在家中非常威严。他去世落葬以后,家里有人大声说话,还发出了笑声,这时一面出殡用过的铜锣突然从高处掉落,一声巨响,吓得一家人大气都不敢出。

爷爷生前作出了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,为自己争得了一块风水宝地。他可以不要任何东西,但虎头山非他莫属!这座山是邓家的祖业,土改后归集体所有,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,拐棍往虎头山一戳:这块地志在必得!

每当我们上山祭拜爷爷奶奶的时候,站在山顶一览众山小,无不感佩爷爷当年为了子孙后代的福祉,作最后一搏的豪迈与决断。

国家法律规定,土地和山林属国家所有。解放以后土地改革,经过土地承包到户、山林资源确权等,改变的只是土地的经营权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邓族以寻访山林名义,对我们爷爷奶奶墓地的土地归属提出异议。双方坐下来商谈,在承认土地国有的前提下,柳家作出一定的经济补偿,签订了山林土地使用权转移协议,永久解决这一历史遗留问题。

邓族主事人和我们父辈三兄弟签字按手印为据。柳家宴请了邓族人士,气氛友好。毕竟,两家存在几十年的雇佣关系,或者叫老板与雇工的关系。

我们的奶奶叫詹细员,人家都叫她细哀姐。她娘家就在饶家对面,是从码头詹家搬来的,其中原委不清楚。奶奶的母亲叫满哀姐,奶奶有一个姐姐,就是郭家坳的泉哀姐。还有两个妹妹,一个嫁蔡墩山里大屋熊家,一个嫁老屋舒家,都是我们叫的姨奶奶。我们的表叔也有好几个,奶奶在世的时候,来往比较密切。

奶奶还有一个弟弟,叫菊爹,上世纪50年代,因和村干部发生冲突,一时想不开吃了黄莲(山上的一种有毒植物,或叫断肠草,我没见过)去世。祖父母有意把我们叔叔利奎过继给菊爹做儿子,但只是说说而已,也没有正式在他家生活过。

奶奶的娘家,已经绝户了,詹家屋场变成废墟,早年还种有庄稼,后荒芜。前几年盘社柳元奎在詹家屋场原址上起了新房。

爷爷奶奶成家以后,在柳家老屋住了十来年,就是虎头山下,现在魏亚生住的那个地方,离奶奶的娘家不过米距离。

奶奶个子比较高,应该不低于1.7米。长方脸,高鼻梁,大伯和她比较像。一双小脚,即使拄拐棍也走不了远路,经常走动的地方是堰市和郭家坳。去山里探望她的妹妹,都是我父亲和表叔用轿子抬她去。

奶奶到了晚年,一直保持做家务的习惯。家里男女都要出工,她负责照看几个孙子。

她有一个毛病,就是哮喘。一发病就用轿子抬到堰市找姜医生治疗,其实也解决不了问题。每天晚上睡觉前,都要吃一种叫麻黄素的小药片控制病情。

奶奶对她的三个儿子,都是直呼小名:水伢、木伢、金伢。她认为木伢的命最不好,其理论是木伢丁丑年生的,属牛,又落在农村最辛苦,所以在一些问题上,总是倾向于我们家。大伯和叔父常常给她几元钱,她都暗地里接济了我家。最为典型的是,她连上厕所都在我们家,要让我们家多一点肥料。

俗话说,爷(父亲)疼细崽,爹(祖父母)爱长孙。奶奶给我的关爱和呵护,要比给其他弟妹们多一些。我小时候陪奶奶睡觉(不如说奶奶带我睡觉),直到她70岁去世,那年我12岁。

奶奶每晚睡觉前有几个规定动作。一是泡脚,用剪刀修理脚上的茧。她属于中国最后一代裹脚的女性,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。那双小脚是畸形的,脚后跟占了脚掌的三分二,白天穿鞋不舒服,晚上泡一泡放松一下。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晚上上茅房,她自嘲地说:操多了心屙夜屎。奶奶睡觉时间很短,每晚上床之后,要在床头坐半个小时,把故去的亲人一个一个念叨一遍,包括她的妈妈、弟弟和妹妹、她的两个女儿,还有我们的爷爷。她总是自言自语:你们都走了,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,这里死人那里死人为什么不死我啊?

这一天终于到来了。年农历6月,奶奶一病不起,汤药无效。一天晚上,我父亲感觉到奶奶不行了,带着我起身到星桥公社文家去买灵屋(纸糊的房子,烧给逝去的亲人让其在那边安居),半路把我搁在郭家坳姨奶奶家,我在那里睡了一觉。回来的时候走到乌鱼塘,手电筒的灯泡炸了,我父亲说了一声:瞎了火!我们摸黑走到前底嘴的时候,碰到秀华表哥,他说细爹爹(对祖母和外祖母的称呼)已经走了。

奶奶去世,只有大伯这一个儿子送终。那晚,大伯哭得最伤心。叔父接到电报后,第二天中午从苏塘赶回家。

奶奶出殡那天,她的三个儿媳妇,也许是泪点高,没有一个人哭。倒是她的两个外孙女金宝和银宝,哭了好一阵。

我们乡下有一种说法,亲人去世后会对家人依依不舍,到了一个望乡台的地方,停留下来,向家的方向张望。去世后第三天夜里,还会悄悄回到原来的家探望一番。如果后人有心,用草木灰撒在房门口,第二天早晨会发现回来过的脚印。我照这样做了,却什么也没有发现。这才意识到,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。

其实还有一种仪式可以排解对逝去亲人的思念——“叫饭”。每年农历七月,大概那边放探亲假,祖先们可以回家与亲人们团聚。从七月初一开始,到了吃饭的时间,家家户户把菜摆上桌,铺上碗筷,恭请先人首先用餐,少顷,说一声“接碗”,后人才开始吃饭。一直到七月十五中元节(七月半),烧些纸钱,送先人们上路返回那边。

爷爷和奶奶一共有五个子女,除了我们的父亲三兄弟外,他们还有两个女儿。大女儿(我们叫凤姑妈)嫁到老屋舒家,生下宗生和宗义。二女儿(我们叫梅姑妈)嫁雷家,生了秀华、国华、金宝和银宝。

凤姑妈在舒家得了火病(肺结核),发展到吐血,无人给她医治,只好接回娘家养病,直到年去世。我小时候看见凤姑妈住过的那间房,门槛用锯子锯断过,意思是让她的病不再传给家里别的人。

梅姑妈也在年因病去世。

年,我们家失去了爷爷和梅姑妈两位亲人,对奶奶的打击可想而知。

说完了爷爷奶奶,再来说一说我们父辈的三兄弟。

大伯

我问过家乡年长一点的人,对我大伯柳水生小时候的印象如何?回答是大伯爱玩,也会玩,能玩出很多花样。

大伯没上过学,小时候跟着爷爷给邓家干过活,具体细节,我也不清楚。

大伯自己说,小时候在山上打柴,最爱玩一种叫打马的游戏,像哈里波特一样骑在扫把上飞,屁股骑在打柴的耙子上,从山顶往下面狂奔,玩也玩了,柴也打到了。

年,家乡土地改革,打倒地主分田地。我们家是贫农,土改根子。开会的时候,大家推举当时只有17岁的大伯上台讲话,却到处找不到人。后来找到了,他正在和小伙伴们玩打子的游戏。

大伯还和一帮年轻人组织了寿安篮球队,多次比赛拿冠军。

朝鲜战争爆发,年中国宣布派遣志愿军入朝参战,年仅17岁的大伯被敲锣打鼓送到部队,没有经过任何军事训练,直接就在异国他乡拿枪作战。

大伯所在的部队是秦基伟率领的野战第十五军,是打上甘岭的主力部队,在冰天雪地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血战49天,伤亡惨重。上甘岭被美国飞机反复轰炸,山上被炸得寸草不剩,阵地上堆起一米多厚的浮土。大伯回忆说,进出坑道没有着力点,只好拉着战友的尸体攀爬。

大伯是通信兵,负责收发电报,像电影《英雄儿女》中的王成那样,背个发报机。一次几天几夜急行军,极度疲劳,大伯一边走一边睡着了。一颗炮弹打过来,弹片划破了大伯的棉背心并起火,战友发现后帮忙扑灭了。

大伯上战场,爷爷奶奶在家里自然着急,奶奶说那几年差点哭瞎了眼睛。有一天,雷家国华表哥忽然来画眉冲,大声喊:大爹细爹,水舅爷归来了!一家人喜出望外出门迎接,那知道被这小孩忽悠了。之后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次,每次都忽悠成功。

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,大伯大妈是在部队成亲的。大伯从朝鲜回国,随部队回到河南驻地。爷爷奶奶把大妈带到部队。两个没出过门的农村老头老太,是怎样把儿媳妇送到部队的,这简直是一个奇迹。

据说一起去部队的还有其他两位战士的家长。

奶奶回忆说,从武汉过江坐轮船,那轮船像饿猪婆一样叫。我后来到武汉上学,特地坐过江轮渡体验了一下,汽笛声确实像饿猪婆一样叫。

大伯在部队几年,不但为国家作出了贡献,自己也得到了锻炼和提高。当兵之前一天学都没上过,当兵后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,一手钢笔字写得很漂亮。

转业后,听说在寿安寺教过几天书,正式参加工作在台桥公社,带队修蒲圻铁路,后当沙坪区人武部长,又调到华陂区当人武部长,几年后调回沙坪,当过区人武部长、区委副书记(其间担任过金不水库工程副指挥长),在县外贸局副局长任上退休。

在华陂工作时,正值文化大革命。大妈有次去看他,遇见大伯正在挨斗,游行过程中,一阵风把草帽吹走了,红卫兵还不让去捡。奶奶听说后,哭了一场。

大伯退休后,有段时间对做饭有兴趣,学会了做馒头和卤牛肉。每天早上煮一锅稀饭,蒸一锅馒头,一家人吃了去上班。

我年到沙坪读高中,学校伙食特别差,严重营养不良。我有一个同学陈亚华,父亲在区邮政局工作。大伯每隔一段时间,就托陈亚华带信,叫我去区政府食堂吃饭补充营养。

我高中毕业后,到金不水库挑土,住的是民房,一个生产队十几号人住在人家的一间堂屋里,吃的和猪食差不多,还要干繁重的体力劳动。一、两个月后,大伯托龚基龙部长把我安排到营部当施工员(修水库实行军事化管理,大队叫连部,公社叫营部),每天量一下土方,不用挑土了,吃的住的也都上了一个档次。

年春天,我到大队小学当民办老师,这也是大伯安排的。

我离开家乡近40年,每次回老家,父亲都要讲述当年为了我和国斌的前途,如何和大队、公社干部斗智斗勇,并最终取得了胜利。其实,如果没有大伯的运作,再大的本事也没用。

大伯总是在背后默默地帮助我们兄弟,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起过。

大伯在55岁以后,视力逐步减退。年纪念奶奶逝世23周年时,走路都看不清了,是我扶他到山上去的。医院,让他做了两次白内障手术。70岁左右的时候,身体不适到武汉检查,发现脑干梗塞,医生觉得很严重。由于他身体底子好,之后又坚强地活了10年。

在大伯最后一个春节,我去看他,那时他已经卧床四、五年,不能完全认人,但一提到画眉冲,就会流眼泪。

父亲

我父亲柳木生养育了我们兄妹六人。我们长大成家,在每一个孙子出生后,他都要翻开孩子的手掌,看一看手掌是不是脱皮。要是像他那样手脱皮,他会很开心。

受父亲的遗传,我们兄妹都有手掌脱皮的毛病。

父亲继承了爷爷的石匠手艺,参加过一些水利工程和石桥的修建。石匠的手要接触石头,皮肤破损起茧,加上劳动后没有洗手,容易生长真菌,引起脱皮现象。这也印证了奶奶说的,他就是个辛苦命。

那些年,他经常骂某党,说某党上台后实行机械化,石磨被淘汰了,他修磨的手艺也不吃香了。

其实一般家庭,磨点米粉麦粉,还是需要石磨的,一台石磨一年要修理一两次。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,修一台石磨一元钱,而在生产队出工一天才一角钱。他从来不出去吆喝,人家请上门来,还爱理不理。

石匠的工具用久了也要修理,放在炉子里烧红,进行锻打使其锋利,所以石匠也是半个铁匠。修理工具的时候,我的任务是掌灯和拉风箱。

父亲比大伯幸运,小时候上过两年私塾,学堂就在油毛垅。老师叫育师傅,我去外婆家的路上,常常见他提个大铜壶去井里打水。育师傅身材高瘦,秀才出身,清末时做过知县。传说他到县衙门上任第一天,批阅一个案卷,朱笔一圈,人犯绑赴刑场,头颅落地。他吓坏了,从此辞官不做。

父亲有一天放学回来,手掌红肿。爷爷奶奶一问,是遭受了育师傅的体罚,被用戒尺抽打的。爷爷一气之下,不让我父亲上学了。其实那年头,上过两年私塾,就算知识分子了。

辍学后,父亲在沙堆学过中医郎中,未成。

年,父亲也参军赴朝鲜。早在年,中朝方面已与联合国军签署停战协定。父亲那一批志愿军是隐蔽起来坐闷罐车到达朝鲜的,基本没有打仗,成天与朝鲜军民联欢,帮老百姓挑水做好事。

父亲当兵回来后,在沙坪中学食堂当过司务长,后又调到台山粮管所。年下放回乡务农。

父亲干农活并不习惯,也不愿意干,但为了一家人的生活,只有勉为其难。在水田里干活时,人家都把裤腿挽得很高,他因为怕蚂蟥把裤脚扎得紧紧的,被村里人笑话。

经过了很长时间,父亲才认命,慢慢习惯了农村生活。还能苦中寻乐,上下午劳动歇伙时为大家讲古。为了和村里人打成一片,学会了抽烟。因为有点文化,当了多年生产队会计。附近的人有一些写写画画的事,或者婚丧嫁娶择吉日,打时卜卦,甚至有人生病,都来找他帮忙。他也很乐意,分文不收。

那时候家里有一本破旧的《玉匣记》,是一本明清以来民间流传的百科全书。上面全是择吉日、修建动土、画符咒等内容。比如某人上门求助,说孩子发烧上吐下泻。父亲就会翻一下《玉匣记》,嘱咐人家晚上某时某刻,出门向某个方向走多少步,烧若干张黄裱纸,上香作揖。奇怪的是,照做以后那孩子的病真的好了。

那时候没有环境污染,空气好,偶有身体不适主要来自营养不良和着凉感冒,一般几天之内自己会好。这也就是父亲给人“看病”灵验的原因。而乡下人生病首先想到的是冒犯了哪位神灵,医院。

记得那时家乡有一种特别的招魂仪式,叫作“喊吓”。小孩生病被认为是白天遇到什么邪物,或者在哪个土地庙、哪口井附近冒犯了什么,灵魂不安而得病。家长会在天黑人们入睡以后走到村口,大声喊孩子的名字:某某伢哟,回来吧,回来睏瞌睡啊!一路喊到家门口。然后若有其事地问:某某伢,回来了没有?家里人便会答应:回来了,回来了!

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,农村普遍贫困,而我们家是贫困户中的贫困户。穷到什么程度?我们家是全生产队排名第一的超支户,就是劳动得到的工分和分给你的粮食相抵,倒欠集体的。队里分粮食,超支户排最后。队里杀猪分肉时,超支户必须拿现钱,交不起钱就只好空手回去。我们家有一个衣柜,一到队里催交超支款,就搬出去作抵押,过些日子又跟人家说好话要回来,这个衣柜进进出出搬了四、五次。

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,农村分田到户时,我家还欠队里元超支款。

毛主席要求“忙时吃干,闲时吃稀”,我们家一年四季都吃稀。稀饭越吃越饿,肚子越吃越大,形成恶性循环。特别是薯丝煮粥特别难吃,过年过节都不一定能吃上一顿白米饭。安排住队干部来家里吃饭时,一般是蒸一大锅红薯,上面蒸一碗米饭给干部吃。有时一天三餐红薯,吃得都要吐,肚子成天气鼓鼓的,一路走一路放屁。

现在街上有不少烤红薯的,城里人当成保健品吃,而我一闻到烤红薯的味道就反胃。

春天是最美好的季节,又是最难熬的季节,因为这时候正是青黄不接。一到春季,父亲就挑着箩筐四处借粮。新谷出来首先要还一部分借粮,这就意味着下一个春天又要出去借。

吃油都是问题,吃肉更是奢望。一块猪油要用好几顿,炒菜前把猪油在锅底划两下,撮起来留着下一次炒菜用,这叫作熬油筋。熬到最后油被彻底榨干,几个小孩等在锅边,一旦吃到那块油筋,比现在吃一顿麦当劳还高兴。

过年一般都能吃上肉,但往往会控制不住多吃,加上营养不良肠胃弱,拉一泡稀等于白吃。

尽管家庭经济困难,但我父亲的原则是今日有粮今日吃,明日无米明日忧。我们兄妹基本没有挨过饿,穿的衣服也不比一般人家差。

那时候政府对困难户往往有一些救济。我们家差不多每年都会分到一件棉衣,叫救济袄,我也穿过。

现在流行一句话:再苦不能苦孩子,再穷不能穷教育。前半句我父亲心有余而力不足,后半句父亲是完全做到了。有的人家孩子一到十来岁就不让上学,在家里放牛、挣工分。我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,他认为不管穷与富,一定要接受教育,做一个明白人。我和国斌在学习上没有让他操心,对他来说多少是个安慰。

父亲因为当过兵,在外面工作过,身上多少带有一点“小资情调”,对新奇、时髦的事物感兴趣,甚至可以说开风气之先。回乡后,他养过金鱼,饲过鸽子。口哨一吹,几十只鸽子听他指挥。后来因为鸽子翻瓦,乡亲有意见,只好放弃。他还买过一盏煤油大吊灯,有一个很大的罩子,叫做麦笠灯,过年过节和请客的时候用。

国家还没有植树节的时候,他就开始植树了。门前栽了一排白杨树,长得非常快。国斌上大学时,所带的箱子就是用白杨树的板子做的。

年纪大了以后,父亲对有些事情显得过于执着,爱折腾。画眉冲的路,本来上世纪80年代他修过一次,通行完全没有问题。后来又请来挖土机进行拓宽,可以跑汽车了。他自己的寿材、墓地也整了多遍。

什么是孝顺?最起码要给予老人基本生活保障,但这还不够,还要“顺”着他,让他开心。如果他在折腾当中能得到快乐,有利于身心健康,我们就要支持他,让他实现所有的心愿。

叔父

我对叔父柳利奎的记忆主要是年之后,那年他当兵复员。叔父在河南当了7年兵,照此推算,他当兵那年是年,我三岁。

有一个画面在我脑子里比较清晰:叔父从沙堆买回来两样东西,用一根木棍挑着,一头是一只小花狗,一头是一把大火钳。七年,小花狗变成了老花狗,尾巴也没有了。复员回家之后,家里实在是缺油水,老花狗被烹了。

叔父排行最小,爷爷奶奶看得比较重。听奶奶说,叔父十岁时,还追着她要吃奶。三兄弟中,叔叔是唯一接受了比较完整新式教育的,一直读完了中学。毕业后好像在通城印刷厂干过,还教过书。

叔父应征入伍的情景,我没有完整的记忆。好像有一些人来送行,其中有一个叫小洪的,是叔父的老庚(结拜的同年兄弟),泉湖山人。

之后好几年我都没有见过叔父,只知道他是个侦察班长,但我口袋中常年带有一张他在长江大桥下穿军装照的相片。

叔父经常从部队写信回家。那时候普通平信乡邮员是不送的,全公社的信都扔在堰市供销社的柜台上面,一天也没有几封。过一段时间我就去供销社看一次,叔父写的信封是那种斜体字,一眼就能认出来。

本大队柳祖奎的儿子柳均龙也在河南当兵,跟叔父在一个部队。一次柳祖奎去部队看他儿子时,叔父托他带回一大堆罐头,有肉的,有水果的,奶奶和一家人很是高兴。还有一次叔父寄回家一包毛主席像章,被大队干部收到了,他们瓜分了一大半。我在放学的路上看到,把剩下的几枚像章带回家。

那时候公社每年都要请转业军人和军属聚一次餐。由于父亲本身是转业军人,叔父的军属指标还可以去一个人。我不到10岁,去吃过两次。开半天会,散会后8个人一“桌”蹲在地上吃。那时候干部比较清廉,没有克扣现象,招待非常丰盛。肉、鱼、豆腐等用脸盆装。

年,叔父从部队回家结婚。在婚礼当日,洪奎表伯递给我一个丝烟蒂把头,我吸了两口,竟然醉了,头晕不能站立,睡了大半天。

碧华婶娘的到来,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了活力。妯娌们在一起时很热闹,有一次谈到个子高矮,大妈说:“我是早谷草,秋香(我继母)是晚谷草,碧华是中谷草。”意思是说碧华婶娘个子最高。

确实,挑水、种菜、喂猪、出工,所有体力活没有她干不了的。她上山打柴,回家时柴太多,门框都嫌小,连拖带挤才能把柴弄进屋。

复员后,叔父在家短暂待业。那段时间很艰难,复员费也花完了,最大的难题是没钱买烟。有时候烟瘾犯了,向隔壁普奎爹要一小撮烟丝。甚至把荷叶切成丝,淋点菜油,用纸卷一下当香烟吸。

叔父参加工作到崇阳城关二小当老师。大伯跟县人武部比较熟,可能做了点工作,叔父不久就被安排到苏塘区黄洋公社当人武部长,好像也在古市公社工作过,辗转又到苏塘填当财贸书记。50岁上下,离开山区调到沙坪镇直到退休。

在苏塘镇期间,我和国斌有一次利用寒假去看叔父,晚上住在黄洋。第二天早晨,叔父在房间喊我们,说房门被反扣,出不来,要我们从外面开门。这事很蹊跷,门扣是一个很厚重的铁制件,往下吊着,扣住时需要往上提,难道它自己会跑上去?

第二年,珍爱婶娘因心脏病发作去世,只活了36岁。

这件事之后,我不再是一个纯粹的“唯物主义者”。我相信,有些东西,一直和我们共同存在。

在苏塘的那十几年,叔父的经济条件是我们三家中最好的。我家自不必说,大伯家也是一个人拿工资,要养一家七口人,生活也相当艰难。叔父家人口少,要宽裕一些。但是由于家庭矛盾,大人小孩饱受波折。记得那时我上高一,托秀华表哥给叔父带了一封信……。现在想起来,其实是大不敬。

叔父一直对我很好。我读高中时,寄给我七元钱。年考上武汉的学校,叔父骑自行车从大山赶回家,专程为我送行。半夜动身,大雨滂沱,那时台桥到沙坪的公路正在修建,路面上污泥浊水,深一脚浅一脚,赶到沙坪搭车时天才麻麻亮。

风波

画眉冲是一块福地,我们家族在这里安全地生活了近七十年。

单家独户,偏于一隅,除了寂寞,还存在一个安全问题。

奶奶在世时,有一个政策:到了晚上要让狗吃饱,而让猫饿着。猫吃饱了晚上贪睡不抓老鼠,狗晚上值班是很辛苦的。夜晚狗的叫声相当凄厉,有时候一边叫一边还有往前扑的声音,隐约还有撕打的动作。小时候夜晚听到狗叫是很害怕的。

几十年中也出过一些事情,但都是有惊无险。其实根本算不上劫难,只是一些小小的风波而已。

年秋,日军占领武汉,随即向周边扩张,进犯崇阳、通城、岳阳等地。大概在年上半年,日军在崇阳、通城一带有一次军事行动,我们家附近的码头、盘社、丁家、粉铺都有人被杀。那一天,爷爷在家听到有响动,就是那种军刀和军用水壶碰撞发出的响声,便出门到前底嘴张望。爷爷穿着一身粗布白衣服,很显眼,一下子被鬼子发现,一边追一边开枪。情急之下,爷爷钻进了山上的密林中,躲在堑上观察动静。

一队日本兵随后进入画眉冲。日军问在此逃难的堰市金哀姐:八路的哪里去了?金哀姐用手一指乱说一气:波里波里往那边跑了。

日本兵又问我们奶奶,奶奶照直说听不懂他们说的话,不知道,结果挨了重重一耳光,被打得摔倒在地。

那时奶奶40来岁,大伯9岁,我父亲不到6岁,叔父生下来不久还抱在怀中。堂屋里有一个打谷用的方桶,装着刚刚收回来的豌豆蒿,桶里面藏着一个人,因为发抖,豌豆夹像摇铃一样发出响声。奶奶对那人说这样很危险,他又爬到楼板上躲起来。

大伯被金哀姐抱着,突然喊肚子疼,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拿出一片药丸,示意大伯用手去接。大伯伸出一只手,军官摆了摆手,要他用两只手接。大伯照做了,接过药丸一口吞下,肚子就不疼了。

我父亲和几个人藏在床铺的角落,用碗橱档着。因为发抖,橱柜中的碗碟撞击,不断发出响声。

梅姑妈和另一个姑娘躲在猪圈中,脸上身上糊满猪粪,房门用桌子顶住。日本兵进去抓猪,把两个人拖出来。见两个姑娘一副臭哄哄的样子,并没有侵犯她们。

据奶奶和我父亲回忆,当天进入画眉冲的日本兵大概一两千人,房间、场地、山上到处是人,挤得水泄不通。他们在这里埋锅造饭,把我们家里的粮食全部搜光,鸡和鸭穿在刺刀上带走,但猪圈的一头猪留下了。

混乱之中,奶奶决定带家人离开。她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,硬是去房间把一床新棉被拽出来。

这一天,柳正华的爷爷铜答牯和另外两个人,得知有日本兵在油毛垅做饭,爬上树张望,被从背后来的鬼子发现,怀疑他们是八路军或游击队的密探。他们三人被枪杀在画眉冲屋背艾家冲的水塘边。

据说来画眉冲的日本兵是一支正规部队,军纪比较严整,加上面对的是一些平民百姓,对他们没有构成威胁,所以并未开杀戒,算是刀下留人。

日本兵离开之后,劫后余生的母子几人和爷爷在陈家排前面的小港边重逢。

还有一次一家大小躲兵,藏在一片树林中,突然我父亲大哭起来,其他躲兵的人怕被日军发现,逼着爷爷奶奶要把我父亲掐死。要是真被掐死了,就没有人写这篇回忆文章了。

还有一件事发生在年左右。一天半夜,我父亲睡觉的房间窗户下突然有响声,一只动物用爪子猛击窗户,还打着响鼻,半晌没有离开的意思,吓得狗都不敢叫。我父亲拿出一把火铳,装上药,将枪杆伸出窗口开了一枪,把动物吓跑了。

第二天早晨,观察泥地上的脚印,有碗口大,加上动物有打响鼻的声音,判断这只动物是老虎。但人们认为我父亲的举动有些鲁莽,动物听到枪响后,会抢火,进而作出更大的攻击行动。

过去我们这一带是有老虎的,虽然山上大树被砍伐,成群的老虎不可能存在,但单只的饿虎夜间游荡也不能排除。

文化大革命中,社会乱成一锅粥,抢夺枪支的事件时有发生。大伯是人武部长,手枪随身带。有一次大伯回家,睡到半夜,突然听到十几个人在外面大喊大叫,还发出一声枪响。可能大门没有关好,还听见鸡栏里有抓鸡的声音。

大伯赶紧起床,用手枪对准门外,一旦有人破门而入,就会开枪。

这伙人折腾了十几分钟后,自动散去。

事后分析,这些人是为了抢枪而来。大伯非常警惕,以后回家每晚睡觉前,一手拿电筒,一手拿枪,把床底下检查一遍。

这以后,大伯动了搬出画眉冲的念头。在台山买过木料,在沙坪建过房,后来政策允许干部家属转商品粮户口,上世纪80年代初全家搬到沙坪镇。调到外贸局后,最终在县城落业。

经历这一桩桩惊险事,我们家族毫发无损。这要归功于我们祖上有德。积善之家有余庆,好人自然有好报。

芳邻

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户邻居,女主人是个江西哀姐,老伴叫饶玉清,跟本队饶家是一房的。他们有一个女儿金凤,当时已经成人。大概年,玉清爹去世,埋在去油毛垅路边的黄土岭上。

我那时只有4岁不懂事,学江西哀姐哭老伴的样子:玉爹哇爷啊!又哭又唱,哭一句甩一下鼻涕。

老伴去世后不久,江西哀姐变卖房产,带着女儿回江西老家了。她在塘岸上种的菊花,因无人管理成了野菊花,至今年年开放。

我们家很快迎来了新邻居。这家是从柳家山搬来的,男主人柳普奎,堂客张玉田,带着三男三女,分别是儿子均龙、均甫和均保,女儿龙宝、凤宝和六员。普奎还有一个70岁的盲人母亲贵哀姐。

这家也是穷得叮当响。他们家六个儿女中,有两个癞痢头,就是头皮结痂,好像鸟拉的屎堆在头上,这是由于长年不洗头造成的。他们家十来岁的女孩还穿着开档裤,上山下田到处跑,从不避讳。

穷则思变,他们家开发了几项经济产业。

玉田哀姐是一个织布的手艺人。那时乡下人穿的都是手工织的粗布,染一下就裁剪制成衣服。人们将纺好的线拿到她家称重,交一点工钱,到时候按同等重量拿走布匹。

在织布之前有一个重要环节,那就是“牵镜”。这里的“镜”其实是经线的经,“牵镜”就是整理经线。竖的经线和横的纬线交织,才能成为布料。“牵镜”对织布人的体力和智力是一个考验。“牵镜”一般在夏天晴好的日子进行,场地上钉满竹钉,用来缠绕棉线和布置棉线的走向。

形容一个人干事很卖力,一般是说挽起袖子大干一场。而玉田哀姐则是赤膊上阵,只见她在复杂的竹钉阵中来回穿梭,棉线在手中上下翻飞,其场面相当壮观。如果张艺谋把这拍成电影,效果一定不亚于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和《菊豆》。

上世纪70年代,两种工业布料的出现,让家庭织布作坊彻底生存不下去了。一种布料是的确良——其实夏天穿在身上不透气不吸汗,一点都不“凉”。还有一种布料是日本进口的化肥袋子,一般工作单位的人才能弄到。人们把尿素包装袋拆开,染上颜色做成裤子,夏天穿起来又凉快又飘逸,但“日本尿素”四个大字还是不能被完全覆盖。还有“净重40公斤”、“保证含氮量40%”等字样。当时有一个顺口溜形容这种现象:大干部小干部,一人一条料子裤,前面是日本,后面是尿素,裤裆净重80斤,腰里系着百分数。

邻居家有一项做草鞋的活计,一个成年人一天最多可以做两排,每排五双,卖八分钱。贵哀和几个孙女一起干,往往是挑灯夜战,场面很热闹。有时半夜还能听到捶草的声音,稻草喷上水进行捶打,让其柔软。几个女人边干活边唱山歌,有一首是唱出嫁的女儿思念娘家的:

野鸡叫哇竹鸡啼

娘屋的细女几时归

脚踏碓呀手巴磨

这样的日子真难过

记得还有一首儿歌:

张打铁,李打铁

打到姐姐门前落大雪

姐姐留我歇,我不歇

我怕姐姐床上有臭虱

……

他们家还有一项经济产业是养母猪。一头母猪一年可以生四窝小猪,每窝大概十只小猪。猪不发病的话,养母猪能带来不小的收入。老母猪带小猪,有如一支坦克部队,山上、菜地都被拱了个遍。我们家因此不得安生。

玉田哀姐有一个弟弟张佛明,是个理发匠,还兼职干给猪做绝育手术的营生。邻居家的小公猪出栏之前,都要由理发匠用剃刀把睾丸切除掉。而母猪则等到“青春期”时再做绝育手术。除了极少量的种猪,99.9%的小猪都逃脱不了断子绝孙的命运。

年左右,佛明师傅患胃癌去世,其状甚惨。

我们和邻居家的关系有点像今天中国和南海周边国家的关系。邻居大规模发展经济,两家必定会产生摩擦,甚至引起领土纠纷。

我们的奶奶认为,我们家对画眉冲及其周边自古以来拥有无可争辩的主权。他们家买的只是房子,并没有买土地,所以滴水以外的范围没有开发的权利。而邻居家从两家的房屋中间自行划定中线,各占一边,甚至水塘里养浮萍,他们家也要占一半水面。因此两家时常发生争执,由于没有美国插手,战争只是停留在嘴巴官司上,并未升级到下药和打架的地步。

矛盾时急时缓,两家有大事时,都还互相帮忙。

这种拉锯战持续了三十年,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,他们家搬出画眉冲。

画眉冲十兄弟

画眉冲到我们这一代,共有兄弟姊妹十三人,其中男丁十个。

兄弟们在一起长大,都是大的带小的这样走过来的。可以说,十兄弟中,我除了没有抱过自己,其他九个弟弟,我都抱过。不是抱得好玩,而是正儿八经的抱。大人出工或者出外劳作,大一点的负责照看小一点的。

我对我们小时候的情况还有点印象,下面逐一说说。

我自己

我生于年农历3月12日。那天我妈妈发动的时候,大伯赶紧去沙堆请桂哀姐接生。由于时间紧迫,家人只好就近请本队接生婆福莲哀姐先处理一下。桂哀姐赶到时,见已经接完生,大为不悦,说福莲姐家这也不对那也不是。从名气上来说,福莲哀姐当然不如桂哀姐。这只是一个土专家对一个小人物发泄不满而已,我安全顺利地生下来了是事实。

我的脐带是用一把家用剪刀剪断的,我生下来第一次闻到的,医院的来苏水,而是妈妈的味道。我们十兄弟,也都是在家里接生的。

按乡下习俗,一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,第一个见证婴儿的出生,这个婴儿就是这个人“逢生”的,我的“逢生”人就是大伯。

由于这个原因,大妈说我的性格像大伯,跟大伯一样是个“长腰懒”,不爱劳动。也许这个说法还有点道理。

每年稻谷成熟的时候,人们特别高兴,又可以吃到新米了。而我一看到稻浪翻滚,腿都发软。这意味着,马上要进入“双抢”,一年中最苦的体力劳动即将到来。

除了懒、拖延症,我还有一个毛病,就是脾气暴躁,动不动就发火。记得妹妹艳霞、艳兰谈恋爱的时候,他们的男朋友要在家里留宿,安排一个人跟我睡一床。两位未来妹夫都不敢跟我睡,最后只好划拳决定。

到了奔花甲之年,我的暴脾气改了不少,懒毛病还是依旧。

国斌

国斌小时候长得很白净,也很聪明。

父母离异时,他还在哺乳期,随妈妈被带到丁家。后来听说妈妈因为国斌的事遭受家庭暴力,父亲只好把他接回。

国斌识字是在火炉边开始的。两三岁时,父亲在火炉边用火钳把柴灰扒平,写字给他认。到上学时可以认两百字,一年级的新书刚拿到手,他大致可以读懂。

他那时候把废电池剥开,取出碳芯在地上写字画画。他画的毛主席像,大人们都很赞。

读书学习,对国斌来说从来没有什么困难。可是当时家里的情况,已经不允许他安心地背起书包上学。早晨他要煮一家人吃的一大锅粥,待到吃完早餐已经日上三竿了,所以上学时经常迟到。

家乡盛传国斌不用上课,每天在坟地里睡觉也能考上大学,其实是被逼无奈。由于迟到经常被罚站,干脆不去学校,在路上玩一会儿,有时躺在比较僻静的坟地边看一下闲书,到放学时又背着书包回家。

他不但睡过坟地,有一次在家里挨骂,还在红薯地里过了一夜。

老是迟到,自然成了老师不喜欢的学生,在课堂上被老师开批判会,受到百般嘲讽。终于忍无可忍,他写了封信递给老师,老师看后脸都气白了。

这封信说了些什么呢?我也是在公社教师大会上知道的。这件事在学校传开了,信的内容大致是说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,老师应该体谅学生,而不应该嘲讽讥笑。信中还说老师“满口鸡粪(谐音:讥讽之意)”,这让那个老师很崩溃。

其实大多数老师对国斌还是抱以同情,认为这个学生很不错。也有老师幸灾乐祸,看那个老师的笑话。

邓小平恢复高考以后,国斌在极度艰难的情况下,考取了崇阳一中首届重点班。

年到武汉上学,父亲为他准备了一个装东西的箱子,别无他物。

我的待遇也和国斌一样。

国其

国其在我们六姊妹中是最小的一个,可能也是盼来的。由于家庭条件所限,并没有享受什么特殊待遇。

我离开家时,他只有五六岁,我对他小时候的印象不是很深。记得有一次我回家过年,返回时,家里给我一只鸡带回武汉。他反复抚摸着那只鸡,不停地说:鸡啊你的命真好,我都没到过武汉,你却可以去武汉了。

那一年他九岁。

他向往武汉的愿望果然实现了。他在武汉的第一份工作是开车。

国其从小对机械的东西包括开车很有兴趣,跟他舅舅学开拖拉机,后来又学开汽车。开车是他最想干的事,也是最不费力的事。听说有一年从广州开车回老家,路上遇到堵车,硬是从车辆的缝隙中挤开一条路,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。

在武汉的第一份工作是,在一家饮料厂跑运输送货,开的是一辆接近报废的解放牌汽车。几个年经人开着那辆破车走街串巷,非常快活。

后来又为一个装饰材料公司的老板开小车。国其有一个最大的特点,就是做事很认真,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老板对他很信任。离开那家公司的时候,不但结满了工资,老板还另外给了0元奖励。

在以后十多年里,靠着开车的手艺,支撑起一个小家。现在工作变动了,搞售后服务。不用开车了,但还是丢不下老本行,又凑钱买了一辆轿车自己开。

岳斌

岳斌在我们十兄弟中是最帅的一个,过去是,现在还是。

岳斌小时候非常能干,抓鱼摸虾、砍柴打猪草都是一把好手。

他热爱运动,最出色的是骑自行车和打篮球。乡间小路也就一尺来宽,他在上面骑起自行车来就像长了翅膀。他打篮球时用左手投篮,非常精准,又很帅气,常常引得女孩子尖叫。

我猜想,他上学时一定有女同学暗恋他。听说堰市上街忠宝铁匠的女儿,还有细屋邓家肖鼻涕的女儿,都和他传出过绯闻。当然这都是小孩子家的玩笑,可能是人家妈妈太想当丈母娘了。

在蒲圻当兵时,休息日有时去蒲纺总厂国华表哥家,一路上也是有女孩子追随搭讪,找他换军帽,向他要军用挎包。

从部队复员后,他在沙坪供销社站柜台。记得他形容自己的工作时说:穿玻璃裙,照半截像。

岳斌很会过日子,他会利用好每一分钱,用最少的钱买到最好的东西。他的厨艺也不错。

他在县生资公司跑业务时,从崇阳运了一张竹床送给我。我后来搬家,又把竹床运回了老家,夏天我父亲在上面睡午觉。

继斌

继斌是年夏天出生的,是一个中午,太阳很大。生下来不久,家里人发现他耳朵上有一个针鼻大的小眼。

我记得一个小故事。有一年生产队播完秧之后,剩下一些谷芽,分给各户,磨成粉,做成谷芽粑。谷芽粑是一种美味,又香又甜,吃起来带有少许糠渣。一天晚上,他带着一个很漂亮的毛主席纪念章去邻居家玩。回来时,纪念章没有了。大人问他,他说用纪念章换谷芽粑吃了。

我们柳家的孩子嘴都比较笨,不会花言巧语,甚至在表达亲情时也难以开口。继斌小时候喊岳斌时,不是叫哥哥,都是直接叫岳伢。直到岳斌当兵快要复员,家里人对继斌说,这次是个机会,你一定要改口叫哥哥。继斌答应了,好像私下也练习过。岳斌回来了,两人见面时,继斌动了一下嘴巴,一下子笑喷了,还是没有叫出来。现在是不是改过来了,我不清楚。

继斌的性格非常淡定,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着急的事。他妻子为他分担了不少。他们有一个争气的儿子。

继斌在银行工作时,来武汉找我拉存款,我不在家等了半天没找到。

几年前,玲红来武汉学习,有一天晚上来家看望我们,匆匆忙忙坐一下就走了。

文斌

文斌小时候火气比较重,一年四季咳嗽,干咳没有痰,有时治一治但不见效果。长大以后咳嗽的毛病奇迹般地好了。

一到夏天,文斌满身都是痱子,背上的皮死了一层又一层。头上长疖子,这边刚挤完脓,那边又长出来了。挤完脓就摘苦瓜叶子贴上,这样好得快。场地边的苦瓜叶都摘得七零八落。

还有就是爱流鼻血。有一次玩惩罚游戏,我用手在他鼻子上按了一下,鼻血就流出来了。我一时不知所措,含了一口凉水喷在他脸上,才止住了血。

文斌小时候非常勤快,埋头苦干。该他干的事不该他干的事,他都要插一手。兄弟们用一个顺口溜笑话他:揽事干,干豆汁,干到外婆家过月半……

文斌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,总是替别人着想。不管和谁在一起相处,宁可自己吃亏,也不亏待别人,所以他的人缘特别好。

完斌

完斌小时候长得又白又秀气,到哪里都是一脸笑,可以说人见人爱。大妈一直盼望有一个女儿,还一度说过让艳兰做她的女儿,但最终没有成为事实。完斌出生后,大妈有意无意地把他当女儿养,头上还扎过小辫子。

十几岁进入剧团当学员,学了一身功夫。年,奶奶逝世23周年纪念会的那天晚上,经不住亲友们的怂恿,已经几年没有练功的完斌连翻了几个跟头,虽然动作有点吃力,但功夫还在。

一个曾经被当成女孩来养的小男孩,长大后却成了兄弟们中最有主见的人。完斌是我们老柳家有史以来第一个企业主,白手起家开办工厂。

办企业,说简单点是为了赚钱,说高尚点还解决了一些人的就业,还要向国家缴纳税收。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,你要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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